治疗白癜风去哪里 http://pf.39.net/bdfyy/bjzkbdfyy/
是天才捕手的故事分享栏目
由陈拙搜寻已被记录,但大多未被看过的好故事
以谨慎的态度甄选
以达到续命和长见识的目的
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有一部电影叫《桃姐》,片中一个保姆伺候了雇主家老少四代人。60年中,她没有个人生活,也没有家人朋友。对她而言,雇主是她唯一的“家人”。
今天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名叫洛拉的保姆。准确来说,洛拉并不是保姆,而是作者家的奴隶。
18岁那年,她作为“礼物”被送给作者的母亲,随后跟随这家人离开菲律宾来到美国。
邻居眼中,这是一个有教养的模范家庭。他们不知道,有个女人作为奴隶,在厨房里藏了几十年。
几十年来,她常受到女主人的打骂,没日没夜的干家务,却从没得到过工资。
父母离世时,她两次想回家,都被主人拒绝。她从没看过医生,牙齿一颗颗烂掉,就靠吃止痛片续命。她一生没有恋爱,直到80多岁,还没和男人有过亲密接触。
但对作者而言,把自己带大的洛拉才更像是自己的亲人。
因此,他会为了这个卑微的“奴隶”,和自己的母亲争吵。母亲觉得,她的孩子被偷走了,于是变本加厉地去使唤这个奴隶......
故事名称:我家的奴隶
故事编号:天才精选
故事来源:政见CNPolitics
事件时间:年-年
我家的奴隶
阿列克斯·提臧/文
她的骨灰装满了一个烤面包机大小的黑色塑料盒子,重三磅半。
去年7月,我用一个帆布口袋把这个盒子包起来,装在行李箱里,横越太平洋,飞去了马尼拉。我要从那里坐车去一个小乡村,去把这个在我家为奴56年的女人的骨灰交出去。
她的名字是尤多西娅·托马斯·普里多,我们都叫她洛拉。她4英尺11英寸,有着摩卡咖啡般深棕色的皮肤。我最初的记忆正是她那双杏仁眼,望进我的眼睛。洛拉18岁那年,外祖父把她当作一个礼物送给了我母亲。当我们举家迁往美国时,我们把她带着一起走了。没有比"奴隶"这个词更贴切地概括了她的生活。她比所有人都早起,比所有人都晚睡,准备三餐,打扫房屋,伺候我的父母,照顾我和四个兄弟姐妹。我父母从来没有付过她工钱,并经常责骂她。她没有脚链,但也差不离了。无数次在我半夜起来去卫生间时,会发现她在一个角落睡着了,歪在一堆衣服上,手里还紧抓着一件叠了一半的衣服。在美国邻居的眼里,我们是可以上宣传画的模范移民家庭。这是他们亲口告诉我们的。我父亲有法律学位,母亲正在努力成为一名医生,兄弟姐妹和我的成绩都很好,并总是把“请”和“谢谢”挂在嘴边。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起过洛拉。洛拉是深入我们骨髓的一个秘密,也是我们身为哪种人和想成为哪种人的核心,至少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。在我母亲因白血病去世后,洛拉在年搬来西雅图以北的一个小镇,与我同住。我已经有一个家庭,一份事业,一幢在郊区的房子,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。这下,我还得了一个奴隶。
在马尼拉的行李提取处,我拉开了我的行李箱,以确保洛拉的骨灰还在。走出机场大楼,我吸入那熟悉的气味:浓浓的废气和垃圾、海洋、甜蜜水果和汗水的混合物。第二天一大早,我找到一个司机,一个中年男子,看起来脾气很好。他开着卡车,我们穿梭于拥挤的交通中。汽车、摩托车和吉普尼到处都是,这样的街景总是让我震惊。行人在这些机动车辆中和步行道上来回穿梭,像一条棕色的河流。街头摊贩赤着脚小跑在车旁,兜售香烟、止咳糖和一包包煮熟的花生。乞丐孩子将脸使劲贴在车窗上。司机和我前往的地方是洛拉人生故事的起点,在位于马尼拉以北的中部平原的打拉省,稻米之乡。这里是我雪茄不离嘴的外祖父,托马斯·亚孙逊陆军中尉的家乡。听长辈们说,托马斯中尉是一个令人惧怕,行为乖张,脾气阴暗的人。他拥有大量土地,却没有现钱,所以把他的情妇们都安排到自己田庄不同的宅子里。他的妻子生下我的母亲后就难产死了。我母亲是被一连串的“听指令的人”养大的。奴隶制度在菲律宾群岛有长久的历史。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,岛民们会奴役其他岛民,通常是战俘、罪犯或债务人。高等奴隶可以拥有相对低等的奴隶,而这些相对低等的奴隶可以拥有最低等的奴隶。有些人当奴隶纯粹是为了活命:当奴隶做工,他们起码可以有希望交换到食物、住所和庇护。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到达后,他们奴役了岛民,又带来了非洲和印度的奴隶。西班牙皇室最终开始逐步废除在本国和殖民地的奴隶制度,但是菲律宾的部分地区天高皇帝远,没有受影响。
蓄奴的陋习一直披着不同的伪装存在着,即使是在年美国控制了这些岛屿后依然如此。现如今,就算穷人也可以拥有“帮工”或者“家奴”;只要有人更穷,奴隶的来源取之不竭。在最多时,有三个家庭生活在托马斯中尉的地界上。年春天,日本占领菲律宾群岛后,他把一个附近村庄的女孩带回家。她是托马斯中尉远房穷亲戚家的女儿,家里是种稻米的农民。托马斯很狡猾。他看到这个女孩身无分文,没有上过学,应该很容易控制。她父母想把她嫁给一个大她一倍的猪倌,她非常不乐意,却无处可去。托马斯给她开了个价:他可以管她吃住,只要她答应照顾他刚满12岁的女儿。这个女孩就是洛拉,她同意了,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把自己的一生卖了。“她是我给你的礼物,”托马斯中尉告诉我的母亲。“我不想要她,”我母亲说。虽然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。托马斯中尉离家去打日本人了,把我的母亲和洛拉一起留在乡下吱吱作响的房子里。
洛拉给我母亲吃喝,梳妆打扮。她们走路去集市时,洛拉会给我母亲打伞遮阳。晚上,当洛拉做完了别的家务:包括喂狗,扫地,将她在河边浣洗的衣服折叠好。她就会坐在我母亲的床边,为她打扇直到她入睡。
洛拉·普里多(时年18岁)来自于菲律宾农村的贫困家庭。作者的外公(右图)把她作为“礼物”送给自己的女儿
抗日战争中的某一天,托马斯中尉回到家里,逮着了我母亲撒谎,事关一个她不该搭话的男孩。托马斯雷霆大发,命令我母亲“站到桌子旁边来”。母亲和洛拉一起胆战心惊地缩在一个角落。然后,我母亲颤抖地告诉托马斯,洛拉会代她受罚。洛拉看着我母亲,满眼乞求,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餐桌旁,扒住桌沿。托马斯举起皮带,连抽了她12下,每抽一下喊一个字:“不,许,对,我,撒,谎!不,许,对,我,撒,谎!”洛拉自始至终未出一声。后来,我母亲每每讲到这个故事时,总是流露出因这件事的荒唐而产生的得意,她的语气似乎在说,“你能相信吗?我居然真的那样做了?”当我跟洛拉提到此事时,她问我母亲怎么说的。她专心地听着,眼睛盯着地板,在我说完后,她抬起头看着我,眼里带着悲哀,只说了一句,“是的,就像你妈妈说的。”七年之后,年,母亲和我父亲结婚,并把洛拉带上,搬到了马尼拉。托马斯中尉长期以来一直被自己心中的邪魔困扰,年他把一颗口径为0.32的子弹打入了太阳穴。妈妈几乎从没谈起过此事。她的性格跟托马斯的一样,喜怒无常,皇上一样自傲,但表象下暗藏着脆弱。她把托马斯的教训铭刻在心,包括如何做好一个乡下女奴隶主:你必须维持并充分展现你作为发号施令者的地位。你必须让那些比你低下的人知道自己的位置,既为了他们好也为家庭的利益。他们可能会哭泣,抱怨,但他们的灵魂会感谢你。他们会因为你帮助他们按上帝的旨意生活而爱你。
洛拉27岁时与作者的哥哥亚瑟,前往美国之前
年,我哥哥亚瑟出生了。我是老二,之后又很快添了三个弟弟妹妹。我父母要求洛拉对这几个孩子像对他们一样全身心投入。在我父母上学去为高等学位奋斗时,洛拉照看着我们。我父母毕业后,加入了毕业即失业的大军。再后来,好运突然降临:父亲在外交部找到了商业分析师的工作。虽然薪水微薄,但这个职位在美国。那里是他们从小梦想的地方。爸爸按规定,可以带着他的家人和一个家佣去美国。我父母琢磨着他们两人都必须工作,正需要洛拉来照顾孩子和做家务。母亲把决定告诉了洛拉,但洛拉没有立即接受,使母亲非常恼火。好多年后,洛拉告诉我她当时非常害怕。“那地方太远了,”她说,“说不定你的爸妈再也不会放我回老家。”最后说服洛拉的是我父亲给她的承诺。他告诉洛拉,一旦他和妈妈经济好转,他们会给她一份“津贴”。洛拉可以寄钱给她的爸妈以及她在村里的所有亲戚。她父母住在一个泥巴地板的小屋里,洛拉可以帮他们造一座混凝土房子,永远改变他们的生活。我们年5月12日到达洛杉矶,所有的财产都装在拿绳子捆绑住的纸箱子里。那一年,洛拉已经陪伴我母亲21年了。在许多方面她更像我父母。我醒来,第一个迎接我的是她,我睡前,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她。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,远在我学会说“妈妈”或“爸爸”之前,我就含糊地说出了洛拉的名字(我起先把她的名字发成“哦啊”)。幼儿的我,除非洛拉抱着我,或者在我附近,我才肯去睡觉。到达美国时我才4岁。我当时太小,不会质疑洛拉在家里的地位。但随着我们兄妹在太平洋这边长大,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改变。这种越过海洋的飞跃带来的意识上的飞跃,却是我父母不能也不肯做出的。
洛拉从未拿到过我父母承诺给她的工钱。我们来美国几年后,她委婉地试探我父母的口风。她说她母亲生了病(我后来知道得的是痢疾),她的家人没钱去买药。她问我的父母:“可以吗?”妈妈长叹一声。爸爸则用塔加拉族语回答:“你怎么还好意思提?你也知道我们多拮据,你好意思吗?”为了搬来美国,我父母借了钱。为了留在美国,他们又借了更多的钱。我的父亲从洛杉矶的菲律宾总领馆调到了西雅图的菲律宾领事馆。他每年的工资是美元。为了补贴家用,他先是清洗拖车,后来又帮人收债。妈妈则在好几家医学实验室里做技工。我们基本见不到他们的人影,就算难得有机会见到了他们,他们也都是疲惫不堪,情绪暴躁。妈妈回到家,会因为洛拉把房子打扫得不够干净,或是忘记取邮件,而责骂她。“我不是告诉你了么,我回来前信件就要取回家?”她会用塔加拉族语恶狠狠地骂:“这么简单的事!白痴都记得住。”然后父亲回到家,会接着骂。当我父亲提高嗓门时,家里所有人都会畏畏缩缩。有时候我的父母会一起上阵责骂洛拉,直到把她骂哭为止,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目的。年幼的我非常不解:我的父母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好,我们也爱他们。但是他们前一秒钟还对我们充满慈爱,一转眼却对洛拉恶言相向。我11、2岁时才开始能够看清洛拉的处境。大我8岁的亚瑟对此耿耿于怀已经很久了。他让我认识到洛拉的地位就是一个奴隶。在此之前,我还以为洛拉只是我们家庭中比较倒霉的一个。虽然我很讨厌我的父母对洛拉大吼大叫,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,我的父母,还有他们对于洛拉的安排,是如此的不道德。
左图:洛拉带大了作者(左)和他的兄弟姐妹,有一段时间经常是家里唯一的成年人
右图:作者(左起第二)和他的父母,兄弟姐妹,洛拉,抵美五年之后
亚瑟说总结了洛拉的处境:免费劳力,终日辛劳,稍微多坐一会或者早睡一点就会被大骂,只要顶嘴就会被责打,穿别人不穿的衣服,一个人在厨房里吃残羹冷炙。从不出门,除了我们家的人以外,没有朋友也没有兴趣爱好,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。无论是在我们住过的哪个房子里,她睡觉的地方要么是沙发,要么是储藏间,要么是我妹妹卧室的小角落。她经常睡在衣服堆里。有一天晚上,我的父亲发现我9岁的妹妹琳没有吃晚饭,他朝洛拉大吼,骂她懒。“我尽力想让她吃饭了,”洛拉在父亲愤怒的目光下辩解道。她这句微弱的辩解让父亲更加光火,冲着洛拉打了一拳,击中了她肩膀下面。洛拉跑了出去,我听到她像动物一般撕心裂肺的哀嚎。“琳说她不饿,”我说。我的父母转过头来看我,好像震惊到了。我感觉到我的脸在抽动,通常这之后我就会哭起来,但这次我没哭。母亲的眼里阴云密布,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。难道是嫉妒吗?“你是在帮洛拉说话?”父亲说,“你竟敢这么做?”“琳说她不饿,”我重复了一遍,几乎像在耳语。
我当时13岁,这是我头一次试着站出来,为这个一直在照顾我的女人说话。我小时候,她哼唱着塔加拉族歌谣哄我睡觉。等我长大一些了,她给我穿衣,给我做饭,早晨送我上学,下午接我回家。有一次,我病了很久,虚弱得没有力气吃饭,她帮我把食物嚼烂,分成小块送到我嘴边让我咽下去。有年夏天,我的两条腿都绑了石膏,她用毛巾给我擦身子,半夜里给我拿药,帮我熬过了几个月的康复期。在康复期间我一直情绪暴躁,但她没有抱怨过,也没有失去耐心,从来没有。现在,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哀嚎,我觉得我要崩溃了。
在菲律宾老家时,我的父母感觉没必要遮掩他们对待洛拉的方式。到了美国,他们对洛拉的方式更加恶劣,但想方设法隐瞒这一切。有人做客时,我的父母尽量忽略洛拉的存在;如果有人问起来,就撒个谎然后迅速转移话题。我们在西雅图北城住了5年,从邻居那里,我们了解到了芥末酱、钓鲑鱼、修草坪这些玩意。我们还学会了在电视上看橄榄球赛,并在看球赛时大喊大叫。洛拉在我们看球时会端出食物和饮料,在我父母微笑着对她说谢谢后迅速消失。“你们藏在厨房里的那位小女士是谁啊?”邻居有一次问道。“老家来的亲戚,”父亲回答,“腼腆得很。”我当时最好的朋友比利,并不相信我父母所说的。比利经常在我家待着,所以有机会窥见我们家的秘密。有一次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大喊大叫,他听到后一头闯进厨房去一探究竟,看到我妈妈气得满脸通红,对洛拉怒目相视,而洛拉则在墙角吓得发抖。我在比利后面几秒后赶到。比利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尴尬和困惑。我摆摆手,叫他把这些都忘掉。我觉得比利很同情洛拉。他经常对洛拉的厨艺大加赞赏,逗洛拉笑,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开心。他在我家过夜时,洛拉会做比利最爱吃的菲律宾腌牛肉盖饭。洛拉最擅长通过饭菜来表达她的情感,做饭就是她无声的语言。从她的饭菜里我能够吃出来,她只是想把我们喂饱,还是想表达她对我们的爱意。我有一次把洛拉称做远房阿姨,比利提醒我,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我告诉他说她是我的祖母。“这个,她算是两个都是吧。”故弄玄虚道。“她为什么一直在干活?”“她喜欢干活。”我说。“那你的爸爸妈妈,为什么对她大吼大叫?”“她听力不是很好……”如果我说出真相,就会暴露了我们全家人。我们已经在美国生活10年了,不断学习这里的道德标准,习俗,还有生存规则,不断努力融入这片新的土地。但是拥有一个奴隶与美国格格不入。拥有一个奴隶让我深切怀疑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,我们到底来自怎样的地方,我们到底够不够格被接纳。我为此感到羞耻,包括我在这件事上不加阻止的做法。我难道不是也吃了她做的饭,穿了她洗完熨好挂在衣橱里的衣服?但是如果失去她,对我的生活的打击又太大了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我们必须把洛拉当作秘密藏起来:洛拉的旅行文件在她抵达美国5年后,也就是年就过期了。她的护照是一种跟我父亲的第一份工作挂钩的特别护照。
在一连串和上级的争执与不睦后,父亲辞去了领事馆的工作,并且宣布他打算留在美国。他为自己的家人申请了永久居留权,但洛拉不符合申请标准。按理他应该把洛拉送回菲律宾。
年,洛拉51岁时。她的母亲在几年之前去世;她的父亲几年之后去世。这两次她都急切地想回家
洛拉的母亲在年去世;她的父亲在年离世。洛拉两次都急切地想要回家,但是我的父母两次都说“对不起”。没有钱,没有时间。孩子们需要她。我父母后来告诉我,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为自己担心害怕。他们怕如果洛拉试图离境,政府肯定会查出她的非法身份,然后我的父母就会因此惹上麻烦,甚至有可能被遣返。他们不能冒这个险。洛拉父母去世后的几个月里,洛拉都郁郁寡欢,闷不做声。我的父母辱骂她时,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。但父母并没有因此少辱骂她。洛拉闷头干活,一声不吭。
我父亲辞职之后,我们家陷入了混乱。钱变紧张了,父母也开始吵架。我们一再地搬家——从西雅图到檀香山,再回到西雅图,然后是东南布朗克斯,最终搬到了俄勒冈州的乌马提拉,这是一个长途货车歇脚补给的小镇,只有户居民。在这段搬来搬去的日子里,妈妈经常日夜工作,开始是实习医生,后来做住院医,而爸爸时常几天消失不见,干着一些零工并且和女人鬼混。有一次,他回家告诉我们他玩21点时输掉了我们崭新的客货两用轿车。那时经常一连好多天,洛拉是家里唯一的成年人。她非常了解我们的生活细节,而我父母从来没有心力来关心这些琐事。我们邀请朋友到家里来,她听我们谈论学校、女孩子、男孩子以及各种我们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。仅仅凭着她无意中听到的对话,洛拉能列出我从六年级到高中喜欢过的每个女孩的名字。我15岁时,爸爸永远离开了家。当时我还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:我的爸爸丢下了我们这些孩子,在25年的婚姻之后抛弃了妈妈。妈妈直到一年之后才拿到行医执照,而她的专业内科也挣不了多少钱。爸爸从没给过抚养费,所以钱一直都很紧张。我妈妈白天能够打起精神去上班,但到了晚上常常陷入自怨和绝望中不能自拔。洛拉成了那段时间她的主要精神支柱和安慰来源。当妈妈因为琐事责骂洛拉时,洛拉对她却更照料入微,给她做她最喜欢的饭菜,特别仔细地清理她的卧室。我常常在深夜发现她俩坐在厨房台子边上,抱怨爸爸,发泄她们的不满,有时候一起坏笑,有时候对他的劣迹两个人都怒不可遏。她们很少注意到孩子们的来来往往。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妈妈的抽泣,我赶到客厅看到她瘫软在洛拉的臂膀中。洛拉轻声安慰她,就像她在我和我兄弟姐妹年幼时那样。我呆了一会儿就回房间了,既为妈妈担心害怕,也对洛拉肃然起敬。
父母分开几年之后,我母亲通过朋友介绍,认识了一个叫伊凡的克罗地亚移民,她再婚了。她要求洛拉对她的新任丈夫也同样忠诚。伊凡高中都没有毕业,结过四次婚,还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赌徒,很享受我母亲的供养和洛拉的照顾。伊凡的出现让我看到了洛拉身上我从未见识过的一面。伊凡和我母亲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稳定,钱是他们两人最大的矛盾,尤其是他乱花我母亲挣来的钱。有一次他们吵架,我妈妈在哭泣,伊凡在吼叫,洛拉走了过去,站在他们俩中间。她转过身来,面对着伊凡,严肃地叫他的名字。他看了一眼洛拉,眨眨眼坐下了。我妹妹和我震服得五体投地。伊凡是个大约磅的大块头,说起话来墙壁都会随着他的声音而颤抖。洛拉一声就让他规矩了。这样的事情我还见过好几次。不过,大多数时候,洛拉还是伺候着伊凡,从来不去问为什么,就像妈妈要求她的那样。看着洛拉顺服地委身人下,让我很难受,尤其是像伊凡这样的人。不过让我和妈妈彻底闹翻的却是件琐事。年代末,洛拉的牙齿开始松动脱落,我妈妈说她装病。其实洛拉已经有几个月都在说自己的嘴疼了。我说洛拉需要去看牙医。她已经50多岁了,但从来没有看过牙医。我在离家一小时车程的地方读大学,经常回家,每次回家我都会提出带洛拉去看牙医。一年过去了,两年过去了。洛拉每天都吃阿司匹林止痛,她的牙看上去就像是倒塌的巨石阵。一天晚上,当我看到她用还残存几颗好牙嚼面包的时候,我爆发了。妈妈和我吵到深夜,两人说到动情处都掉了泪。她说她过够了这种呕心沥血工作养家的日子,也受够了她的子女每次有矛盾都站在洛拉一边,她说她从开始就不想要洛拉,为什么我们不带走这个该死的洛拉,她对天发誓说,她真希望从来没生下我这样傲慢的,假装高尚的伪君子。我仔细琢磨她的话。然后我开始回击她,说她自己更应该知道什么是虚情假意,她一生都摘不下脸上的面具。如果她能别再自怜自艾,哪怕就一分钟,她就能够看到洛拉根本都无法吃东西了,因为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烂掉了。难道她就不能把洛拉当人看,而不只是一个伺候自己的奴隶?“奴隶,”妈妈说,掂量着这个词。“一个奴隶?”那天晚上的争吵以此告终:妈妈声称我永远不可能理解她和洛拉的关系。永远不可能。她的声音是如此的低沉沙哑,饱含痛苦,即使是在多年之后我回想起来,仍然像是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拳。憎恨自己的母亲是很可悲的事情,而那天晚上,我对我母亲真是恨。她的眼神毫无保留地告诉我,她也恨我。这场争吵让我妈妈更加确认洛拉把她的孩子都偷走了,并由此产生了极端的的恐惧,她开始报复洛拉。妈妈变本加厉地使唤她。跟洛拉说:“我想你现在高兴了吧,你的孩子憎恨我。”她希望用这样的话来折磨洛拉。当我们帮洛拉做点家务活的时候,妈妈就会怒火中烧。“你现在睡觉去吧,洛拉,”她讽刺地说,“你太辛苦了。你的孩子担心你了。”之后她会把洛拉叫到卧室谈话,然后洛拉会肿着眼睛出来。洛拉终于忍不住了,求我们不要再帮她了。
“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儿?”我们问。“谁来做饭?”她说。我觉得她是在说,谁会做那些所有的需要人做的事情?谁来照顾我们?谁来照顾妈妈?另一次我们又问她,她回答说:“我能去哪里?”这让我觉得是更接近真实情况的回答。我们一阵狂跑来到美国试图立足,等我们能喘口气的时候,十年都过去了。一转身,另一个十年又快过完了。洛拉的头发变灰白了。她听说家乡的亲戚因为没能收到她答应寄回去的钱,而疑惑她遭遇了什么。她觉得没脸回家。她在美国没有认识的人,也没法四处走动。电话让她迷惑。任何机械的东西,比如自动取款机,对讲系统,自动售货机,任何带键盘的东西,都让她不知所措。面对讲话快的人,她会张口结舌,她自己磕磕巴巴的英语也让对方听不懂。没人帮忙的话,她不会预约时间,安排旅行,填表,或者订餐。我给洛拉办了一张连到我的银行帐号的自动取款卡,教她如何使用。第一次她成功了,但第二次用时她却慌乱了,以后她再没试过。她还是把卡留着,当作是我给她的礼物。我也试着教她开车。她摆手表示不愿意,但我抱起她,把她搁在了驾驶座上,我们两人都笑了。我花了二十分钟给她讲解各种操控装置。她的眼神从兴致勃勃变成了恐惧。然后我转动钥匙点火,仪表盘亮起来,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,她已经下车回到了屋里。我后来又尝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。我本以为学会开车能够改变她的生活。她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。在妈妈让她再无法忍受时,她可以自己开车走,永远离开。
我拿出地图,查出我们要去的玛雅托村的路线。窗外远处,微小的人影勾着腰,像许多折弯的钉子。人们在以几千年亘古不变的方式收割稻子。我们离目的地很近了。我敲了敲塑料盒,后悔没买一个真正的瓮,瓷的或红木做的那种。洛拉家乡的亲人会怎么想?不过,她的亲人也已所剩无几了。她的同胞手足中只有一个还在此地:我听说她的记忆力已经很差了。她的亲戚说,每听人提起洛拉的名字,她都会失声痛哭,然后很快就忘了为什么。
洛拉和作者在年。作者与洛拉的姐姐格雷戈莉
之前我已经和洛拉的一位侄女联系上了。她对这天的安排是:我到达后,先举行一个低调的悼念仪式,然后做祷告,随之在公墓将骨灰下葬。洛拉去世已经5年了,我却还没和她做过最后的告别,但我知道这一刻即将到来。一整天我都感到极度的悲伤,但我竭力忍着,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哭出来。我为我家对待洛拉的方式而羞愧,为她在玛雅托的亲戚会如何待我而紧张,但我感受更多的是,因为失去她而带来的可怕的沉重,仿佛她的死只是昨天刚发生的事。
我在妈妈的葬礼上致了悼词,讲的都是真心话。我讲到她勇敢而充满生气;她有过不幸的经历,但她尽力了;她高兴起来光彩夺目;她疼爱孩子,给了我们一个真正的家。我讲到我希望能再感谢她一次;我们都爱她。我没有谈及洛拉。就像在我妈妈生命的最后几年中,当我跟妈妈相处时,我从脑子里选择性地屏蔽了洛拉。爱我的母亲,需要动一种心理手术。保持我们的母子亲情非此不可,而母子亲情是我所想要的,特别是90年代中期她的健康开始走下坡路之后。糖尿病、乳腺癌、急性骨髓白血病,在血液和骨髓中快速生长的癌症。我的母亲仿佛在一夜之间衰弱了下来。那次大吵之后,我尽量避免回家,23岁时我搬到了西雅图。当我偶尔回家探望时,我看到了一个变化。妈妈还是妈妈,但不像以前那样无情。她给洛拉做了一套上好的假牙,让她有自己的卧室。当我的兄弟姐妹和我着手改变洛拉的非法移民身份时,我妈妈也很合作。里根总统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移民法令,使数百万非法移民有资格获得大赦。这是个漫长的过程,但在年10月,在我母亲被诊断为白血病四个月后,洛拉成为了公民。那之后妈妈又活了一年。那段时间里,妈妈和伊凡常一起去俄勒冈州海岸的林肯市旅游,有时会带上洛拉。洛拉很喜欢大海。在海的另一边是她梦想着要回去的故乡岛屿。对洛拉来说,没有什么比看见妈妈在她身边轻松愉快更使她高兴的了。只需在海边与我妈妈一起享受一个下午,或是厨房里跟她花一刻钟忆旧,洛拉似乎就忘记了多年的折磨。我却不那么容易忘记。但我开始从不同的角度看妈妈。她去世之前给了我她的日记,有整整两大箱。
当她睡着的时候,我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翻阅这些日记,从中瞥见了一些她生活中我多年来一直拒绝承认的方面。她上医学院时,还很少有女性学医。她来到美国,为获得作为一名女性和一名移民医师应得的尊重而奋斗。她在培训中心工作了20年。有讽刺意味的是,她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照顾弱势人群。他们崇拜她。女同事成了她亲密的朋友。她们在一起做女孩子那些傻傻的事——买鞋啊,在彼此的家里开盛装的派对啊,交换阴茎形的肥皂和半裸男人日历,在一起开心地忘情大笑。他们的派对照片提醒我,妈妈除了家庭和洛拉之外,还有另一种生活和身份。这其实是当然的事。妈妈非常详细地写到她的每个孩子,以及她某日对我们的某种感受,或骄傲或爱或怨恨。大量的篇幅花在她的两任丈夫身上,试图在她自己的故事里把他们作为复杂的角色来把握。对她而言,我们都是重要的人,而洛拉却是个附属品。当洛拉偶尔被提及时,她只是别人故事中的小角色。“洛拉今天早上送我心爱的亚历克斯到他的新学校。我希望他能尽快结交新朋友,不再因为搬家而如此难过……”在这篇大约两页关于我的日记中,再没提到洛拉。妈妈去世的前一天,一位天主教牧师来到家里做临终圣事。洛拉坐在我母亲的床边,拿着一个杯子和吸管,准备递到妈妈嘴边。这些日子,她对我母亲格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