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

苏希西（bysunxixi）

作者

苏希西

01

◆◆◆

钟平失去父亲那一年，刚满12岁。

八月底，父亲带他去镇初中报名，领了崭新的课本、校服，买了钟平垂涎很久的新书包和文具，那一天的父子俩都很高兴，谁也没想到，回家的路上会突遭暴雨。

更不会想到，在两人又叫又笑地踩着自行车疯狂朝家赶的途中，会目睹一辆白色轿车在拐弯时，因路面湿滑，失控冲进路边的鱼塘。

行人很少，那又是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，父亲抹了满脸的雨水，嘱他站在路边拦截行人求救，无论如何不要靠近鱼塘。

钟平怎么也没有想到，那是父亲最后的遗言。

他抱着自己的新书包，新文具，头上顶着自己的新校服，在瓢泼大雨里乖乖站在路边。

一个中年的妇人被父亲托到岸边，紧接着，是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孩子，妇人哭着拜托父亲，在驾驶位，她的老公被卡在安全带里，尚不得脱身。

父亲没有任何犹豫，又返身扎进水塘中。

他和母女两人在岸边等了很久很久，等到暴雨初歇，水面平静得一无涟漪，等到妇人抱着女儿痛哭失声，也没有等到父亲从鱼塘爬上来。

最后，在行人和鱼塘主的帮忙下，父亲和驾驶员都被救了上来。

那已是半天之后，两人的身体都被泡得惨白，父亲的双腿被水草缠住，怒目圆睁，驾驶员没能从安全带中脱身，亦是死不瞑目。

钟平记得母亲和奶奶接过父亲的遗体，哭得撕心裂肺。

那边，妇人和女儿抱住自己亲人的尸体，同样哭得死去活来。

钟平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妹妹，眼神恐惧地盯着躺在地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，那个被水泡到肿胀发白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父亲，父亲高大威猛，无所不能，他不会被柔弱的水草所束缚，死在这方不算大也不算深的鱼塘之中……

直到奶奶用力拉他跪下来，老泪纵横，“平啊，给你爸磕个头，把他的眼睛合起来，不要让他走得死不瞑目啊！”

奶奶用枯树一般的手拉着钟平，颤颤巍巍地把钟平爸的双眼合起来。

突然，身边有人惊叫起来，原来那位妇人哭得晕厥过去，十七八岁的女儿把她抱在怀中，泪如雨下，满脸痛楚哀戚。

只一眼，钟平记住了那张脸，青春正好，眉目如画，只是左侧太阳穴部位有块拇指肚大小的红色胎记，破坏了整个视觉上的端秀完美。

很多年以后，钟平知道那种红色胎记叫血管瘤，非紧要位置，可以手术或激光切除，因为赵美薇的血管瘤长在太阳穴，又有一大半隐在发丝间，所以尽管她的家境阔绰，可以请得到任何名医，这个血管瘤还是一直被保留了下来。

钟平感到有几分庆幸，如果不是那枚红色胎记，他也不会在13年后的首次重逢，就一眼认出她来。

是的，钟平寻找赵美薇，已有十余年。

02

◆◆◆

当年父亲去世后，母亲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。

父亲是专业军人，在县政府后勤工作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“公家人”，钟平爸不论在村里，还是家族中，都很有话语权。

母亲作为一介农村妇女，一直以来都唯唯诺诺，父亲在世时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他做主，现在父亲撒手人寰，她除了哭还是哭，对以后的日子一筹莫展。

父亲失事的第二天，家族的人就聚在一起，怂恿母亲向那对母女索要经济赔偿。

他们坚持认为人不能白救，更何况自己兄弟还为此搭上一条命，留下七十岁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，留下孤儿寡母失去家中顶梁柱，于情于理，那家人都应给出赔偿。

再说，那对母女一看就出自富裕家庭，从穿戴到气质都不俗，连轿车也是他们这个县城很难见到的豪车品牌，拔根寒毛说不定就比他们的腰还粗。

按说，提出索赔应该是直系家属出面，可原本就是晚期食管癌的奶奶受此打击，伤心欲绝，医院，母亲的性格胆小懦弱，终日只是以泪洗面。

最后不得已，由大伯和三叔出面，向那对滞留在县城，等待遗体火化的母女提出索赔要求。

回来后，兄弟俩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，称那家人接受了他们的索赔要求，将一次性支付十万元，作为经济补偿。

十万元啊，对于那个年代的普通村民来说，无疑是笔巨款了。

大伯很欣慰，说有了这笔钱，钟平兄妹的生活费就再也不用发愁了，就算钟平妈以后再嫁，这笔钱也足以将钟家后人抚养长大。

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奶奶听了，也多少获得一些慰藉，说等病好了就把家里的屋子翻新一下，也好给堂哥娶房媳妇（奶奶跟着大伯一家过）。

这个消息丝毫没有缓解妈妈的悲恸，她哭得双眼肿胀，嗓音嘶哑，几度晕厥。

噩耗是三天后传来的。

那对母女等到家族其他成员赶到，或许是因为有人撑腰，竟当场反悔，不仅不承认父亲救人，反而倒咬一口，说父亲失足落水在先，他们是为了避让他横穿马路，才猛打方向盘坠入鱼塘的，尤其那位年轻的女孩，神色非常冷淡地强调，她们母女都是自己游上岸的，并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帮助。

年仅12岁的钟平是唯一的目击者，他声嘶力竭地痛骂她们说谎，要扑上去跟她们拼命，却被懦弱的母亲死死拉住，拼命阻止他螳臂挡车般的幼稚行为。

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男孩，有什么能力跟大都市里财大气粗的鼎盛家族据理力争？

奶奶最终因为病重，没有挺过那个秋天。

大伯和三叔叫嚣着要把那家人告上法庭，母亲却心灰意冷，不愿再折腾，两位婶婶和堂哥堂姐都骂她胆小懦弱怕事，连给自己争取利益也不敢。

母亲只怯弱开口，“她们打死不认，我有什么办法？连律师都说了，这方面的法律还不明确，无法约束对方一定做出经济赔偿，就算告了，也不一定能拿到赔款，到时候如果输了官司，一分钱拿不到，又要支付高昂律师费，这个钱可由谁来出呢？”

大伯和三叔两家人听了面面相觑，却因不是直系亲属，无法越俎代庖，只能恨恨离去，就此作罢。

父亲和奶奶先后落葬后，母亲带着兄妹三人外出打工。

从此12岁的钟平，一夕长大。

兄妹三人的学习成绩都异常优异，两个妹妹都考上了重点大学，钟平从体育学院毕业后不愿回到家乡做一名体育老师，就南下闯荡，从青涩的毛头小子，做到小有盛名的金牌健身教练，钟平只用了三年。

03

◆◆◆

钟平是从政府网站的宣传图册中看到赵美薇的。

31岁的赵美薇仕途得意，年纪轻轻已经做到副处级官员。

网站上她依旧留着一头清汤挂面的黑长直，长发别在耳后，太阳穴上的胎记清晰可见，眉目清秀，微笑里却蕴藏着强大气场，一看就是干练利落的女强人。

钟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勾搭上这个女人。

健身教练和政府女官员之间，隔着天堑般的鸿沟，钟平雇佣了私家侦探，才把赵美薇里里外外打探了个遍。

31岁，父母双亡，政法大学毕业后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公务员，三年前结婚，两年前离异，一年前提副处，前夫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总，年过四旬，这个女人用一年的短暂婚姻，换得千万身家，是个不容小觑的厉害角色。

钟平当然了解她的雷霆手段，在13年前，他就已经见识过了。

赵美薇没有什么不良嗜好，对物质也貌似没什么过高要求，吃穿用度都平常，除了开的车稍好些——奥迪Q5，但其实在这个城市也算是稀松平常。

众所周知的，是她有游泳的爱好，每周三天，会去固定的游泳馆游个两三千米，水性非常好，当然身材，也很棒。

钟平连续两周和赵美薇在泳馆内比肩纵横，她快，他亦快，她慢，他亦慢，始终在她前方一个身位的距离。

十多天后，赵美薇的视线终于肯在他身上略微停留。

钟平有一副值得骄傲的好皮囊，五官英俊，颜高腿长，有着长期从事职业健身才会有的宽肩窄腰，健硕腹肌。

他对赵美薇报以非常阳光的一笑，“美女，如果你的双脚在打水的时候略微收一下，像这样——”他用双臂做腿示范，在空中比划着，“你的速度一定会大幅提高。”

后者微笑，却并未搭腔，攀着扶梯缓缓出水，拉过浴巾披在肩头，转身离去。

钟平并未气馁。

赵美薇对他笑了，而且看得出来，她并不讨厌他，这就足够了。

他们来日方长。

在这以后，钟平成为赵美薇最忠实的伴泳，两人在泳池你追我赶，比肩纵横，是众人眼里非常艳羡的一道风景线。

赵美薇也渐渐习惯了每次都有钟平作陪，有次钟平晚来了半小时，看到赵美薇意兴阑珊地仰趟在水面上，全无平日里的精气神。

他一个猛子扎下去，果然看到身后，赵美薇长腿一蹬，紧锣密鼓地追赶上来。

那天游完泳后，两人交换，互留了电话。

又过了一个月，游完后开始相约共进晚餐。

相识半年后，他们一起滚了床单。

在八月底的某天深夜，赵美薇多喝了几杯，醉得酩酊趔趄，“钟平，你知道吗，今天，是我爸的忌日，他走了13年了，13年前，我刚考上大学，他在送我入学的路上，因为一场意外溺水身亡，从此我发誓，一定要学会游泳，可是我游得再好，也救不回我爸了……”

钟平的眸色变深，她的父亲死于溺水，他的又何尝不是？

如果当年父亲没有见义勇为，没有不遗余力地想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抢救上岸，就绝不会死得那么惨烈，他和母亲、妹妹也不至于背井离乡，饱受欺凌。

十多年了，母亲靠接一些缝纫零活艰难养大他们兄妹三人，不到五十岁的她身体佝偻，头发全白，看起来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，他们一家受的苦，遭的难，跟谁说，又跟谁去讨？

这么多年，他无数次在梦中重回那方鱼塘，无数次在梦中抱着父亲惨白的遗体痛哭失声，好人没好报，坏人活千年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？！

他并不是责怪父亲救人，他只怪他太过奋不顾身，他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，是他们母子四人的主心骨，他撒手走了，留下年幼的子女和孱弱的妻子，有没有想过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熬？

更何况，他救的还是这样卑劣无耻的小人，不仅没有肯定父亲的义举，反而倒打一耙，死不认账，这怎不让他恨上加恨？恨到牙根痒痒？

恶人，必须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。

这是钟平坚持的人生理念，以德报怨，何以报德？

法律不能为自己讨还的，钟平会自己付诸行动，讨回一切。

04

◆◆◆

在钟平看来，赵美薇真是一个绝佳的戏子，或者不如说，是段位极高的政治家。

她有钱，却不显山不露水，跟普通的公务员一样，甚至素朴到令人咋舌的程度，除了那辆开了很多年的老版奥迪，衣食住行无一不是简朴到极致，看起来简直就是两袖清风的典范，再配上那张眉目端庄的脸，给人强烈的值得信任的正义凛然感。

——打造一副这样的形象，已足够她在政界所向披靡，更何况，她还不停在做公益。

不是那种大张旗鼓，大肆报道，集体组织的公益活动，而是以匿名私人的名义捐助给教育、医疗等慈善公益组织，甚至经常利用周末的时间赶赴农村、山区、穷乡僻壤，救助失明老人，资助失学儿童，关爱艾滋病致孤幼儿等。

据钟平保守估计，赵美薇至少长期资助数十名失学儿童，不但为他们捐助学费，甚至经常邮寄学习资料，过冬棉衣以及日常生活用品。

这些资助加起来，绝不是一个小数字，钟平有理由相信，一旦这个重磅炸弹被曝光，那就是赵美薇再次快速升迁之时，这个女人绝不会做无用功，她的心机之深沉，手段之凌厉，绝非寻常女人可比。

所以，当钟平悄悄驱车跟着赵美薇来到一家艾滋孤儿院，当他看到她跪坐在一个临终状态的艾滋小女孩床前，声息哽咽地抱着她，泪水像小溪一样在脸上奔流，当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那种强烈的想要将她拥入怀抱的冲动时……

他闭上眼，脑海浮出父亲湿淋淋被打捞上岸的场景，那肿胀发白的尸身，那怒目圆睁的不甘与不舍……

不！他不要做一个被政客感动到热泪盈眶的傻逼。

无论她的戏多么逼真，曾经欠下的，她就必须要偿还。

05

◆◆◆

钟平把他和赵美薇的床底之照抵押给放高利贷的，换取了十万元。

赵美薇的面部有鲜明的特征，这些照片如果她不想方设法赎回，她的政治生涯，将会到此结束，她的机关算尽，精密部署将会如大厦倾覆，废墟瓦砾再也无从重建。

至于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，那是她赵美薇的事，与他无关。

就像13年前，她扔给他们母子四人那个烂摊子，一声不响决绝离开一样。

出来混，总是要还的。

钟平回到老家，寻了份体育老师的闲职，他用那十万元，再加上自己数年来的积蓄，在学校附近付了一套三居室的首付，和母亲一起，在此定居下来。

大仇得报，两个妹妹也快大学毕业了，家里的好日子，眼看就要来了。

母亲却在此时，查出晚期乳腺癌。

已经广泛扩散，无从手术，母亲在临终前，告知给他一个天大的秘密。

当年，父亲因为救人不幸牺牲，被救的那家人答应支付巨额赔偿，可是因为大伯和三叔一直在旁虎视眈眈，再加上重病垂危的奶奶一向偏袒，母亲自知这份赔偿会被家族其他人瓜分殆尽，于是苦苦哀求那对母女与她一起做戏，对外声称不给赔款，其实却一分不少，打款到母亲的私人账户。

母亲对他叹息，“那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女孩子真是有魄力，她看出你大伯和三叔的贪婪，也看出你妈妈的无奈和无助，所以妈妈刚一开口，她就答应下来，而且主动将赔偿增加一倍，她们母女在世人眼中做了恶人，一想起这个，妈妈就觉得很对不起她们……”

钟平的脑中，仿佛晴天霹雳一声炸响。

“平儿，妈妈走后，你和妹妹也要多帮衬帮衬大伯和三叔，我们一家拿完了赔款，对他们两家其实是不公平的，这些年，靠着当年的赔款，以及赵美薇女士年年的资助，你和两个妹妹，才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在大城市生活、念书，考大学……做人不能忘本，如果以后有能力，妈妈希望你能回馈那位女士，她很挂念你们兄妹仨，妈妈每年都会给她寄我们的全家福，看到你们都有出息了她也很欣慰……”

钟平喃喃道，“她看过我们的照片？”

钟平妈费力点头，“妈妈每年都会给她寄照片，她是个好人，如果有机会，你一定要亲自南下，替我好好谢谢那位赵女士。”

钟平的眼泪突然无可抑制地涌出眼眶，这么说，从他第一次跟赵美薇搭讪的那天起，她就已经认出他是谁。

她给他靠近的机会，难得地动了真情，她以为两个在同一天失去父亲的人能够做到抱团取暖，谁曾想，他手执匕首，一刀刺中她的要害。

钟平的心，突然之间痛得宛如窒息，他迅速跑到阳台，拉上隔断门，拨通高利贷头子的电话。

那边的粤语男声猥琐又轻佻，“老弟，谢啦，你抵押的艳照让我们狠赚了一笔欸，那女的最后出了一百三十万赎回了照片，听说一大半现金都是她前夫替她出的……对了，她辞职了，跟前夫复合后去了澳大利亚，听说她之前很是对一个小白脸动了心，自己订了婚纱，买了婚房，只等着被求婚，哈哈哈哈，这个小白脸不会是老弟你吧？够狠够绝够霸气！以后再有这档好事，记得还来照顾兄弟生意啊……”

钟平手里的手机，啪地从16楼的阳台坠楼掉下去，摔在3楼的水泥平台上，七零八落，再也无法拼凑。

\END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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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苏希西—

儿科医生，专栏作家

最喜胡侃海聊的洁癖处女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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